《蘋果》停運後 34 個月取回「凍薪」 已離港記者得五折補償:已是我們一年才儲到的錢|Yahoo

為了追討欠薪,阿成曾經最少兩次到西環追問臨時清盤人。
為了追討欠薪,阿成曾經最少兩次到西環追問臨時清盤人。

【Yahoo 新聞報道】自從報館停運以來,阿成(化名)最少去過西環兩次,目的地是與中聯辦相隔幾個街口的一幢商廈,為的是向臨時清盤人追討拖欠經年的薪酬。在《蘋果日報》任職了近 25 年的他,在報館停運後始終念念不忘。兩年零十個月後,終於有迴響。四月中旬,破產欠薪保障基金向蘋果日報有限公司前僱員發放「特惠款項」。有《蘋果》前僱員形容,這筆本來就屬於他們的「凍薪」,兜了個大圈,才回到他們的口袋。

文:O.A

攝:H.H

蘋果日報有限公司於 2021 年 6 月在多名高層被指觸犯國安法遭到拘捕後停運,三間關連公司資產被保安局凍結,估計約一千名僱員未能取得六月份工資、未放假日薪酬及代通知金等薪金,涉款估計數以千萬元計。他們需要透過破欠基金申索特惠款項,盼望取回部分欠薪,期間經歷勞工處登記、入稟勞資審裁處、向法庭申請清盤多個程序。

1996 年加入《蘋果》任職記者的阿成憶述,同事前往勞工處勞資關係科登記後,按職員的建議,向勞資審裁處申索欠薪。最早的一批同事,在 2021 年 9 月已取得勞審處的裁斷證明書,頒令蘋果日報有限公司僱主發還欠薪。不過這只是漫長等待的開始,其時蘋果所屬的壹傳媒管理層已處於真空狀態,高等法院亦已頒令由臨時清盤人處理蘋果的帳目和資產。

LONDON, UNITED KINGDOM - 2021/07/01: A protestor holds a copy of Apple Daily during the demonstration.
1st July this year marks the 24th year since Hong Kong's handover from the British government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 light of the revolution in Hong Kong in recent years against the government's suppression of freedoms in the city, The Hong Kong diaspora in London gathered at China Town, expressing solidarity with freedom fighters who gave their lives in the killings in Hong Kong, and to raise awareness of the evil deed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The group later marched from China Town to the Hong Kong Economic Trade Office to lay down flowers and set off a few bombs. (Photo by Belinda Jiao/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蘋果日報》於 2021 年 6 月 24 日發行最後一日報章後,估計有大約一千名員工被欠薪。 (Photo by Belinda Jiao/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在決定是否向勞審處申索的時候,同事已承受很大壓力。阿成解釋:「那時候,蘋果才剛剛結業,公司很多高層被捕了,有很多同事覺得,公司本身似乎都是一個受害者, 要控告這間公司,同事做不到,或者有些心理的包袱。」

入稟勞審處勝訴卻好像沒有益處

另一同事、在《蘋果》任職記者近十年的阿明(化名)補充說:「那時同事都有討論,是否要去到勞資審裁處?因為勞資審裁處是公開審訊,其他傳媒都會報道 ,同事名字又會被公開,我們不想這樣況。實際上,那段時間,傳媒不斷發佈關於蘋果前員工入稟追薪的報道,公司不派代表應訊,這是出到來的效果,但對同事來說好像沒有益處,取得判令後仍拖了很久都沒有拿回欠薪。」

剩下來唯一追討欠薪的途徑,似乎就只有向破欠基金申索,不過又是另一場掙扎。首先,蘋果前員工須前往勞資關係科辦事處宣誓,然後應勞工處指示提交各項證明文件,以便轉交破欠保障基金委員會。然後,他們需要入稟高等法院申請蘋果日報有限公司清盤,破欠基金才能啟動發放補償程序。

就是申請清盤這一關,難倒了很多蘋果的前僱員。阿成說:「如果你要入稟清盤,首先要支付律師費,如果負擔不起,可以申請法援,但法援有資產審查,很多人都不符合資格。 我們找過一些律師打價,計算後我們群組內的 19 人,每人須負擔兩、三萬元律師費,但破欠補償的上限僅六萬多元,好像不成比例,令很多同事卻步。」

今年四月中旬起,陸續有蘋果前僱員收到破欠基金發出的支票。
今年四月中旬起,陸續有蘋果前僱員收到破欠基金發出的支票。

阿成所說的群組,是他和另外 18 位同事組成的「追討群組」,希望集合眾人智慧設法追回欠薪。「記得我們那 19 人當中,有一位年資較淺的,欠薪兩、三萬元,他也合資格申請法援,一度計劃申請。但是其他資深的同事忠告他,叫他想清想楚不要衝動,這個動作可能會成為歷史罪人;他可能會被其他行家起底,令公司名譽掃地。後來他接受我們的勸喻,沒有申請法援。」

「初時對資產解凍仍抱希望」

「如今回想起來,我也沒有後悔當初勸止這位同事,局外人未必理解那個掙扎;如果當初成功令公司清盤,我們會不會是一個壞人?這是出於我們對這間公司感情還是很深,而且當時其實仍然對公司資產解凍抱着希望,沒有想過會這麼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很不現實的想法。」阿成說。

對於這點,阿明也深表認同:「沒有同事想入稟高院申請蘋果清盤,因為如果你做了很多年,已經有一定的資產,你應該是滿足不到法援,那麼你會不會用自己的錢去打官司?結果可能是得不償失。即使你滿足到法援的資產上限要求,究竟誰去入稟?當時是你眼望我眼。入稟的話,你的名字一定會被全世界報道出來,你可能會有不必要的壓力,可能有些人會覺得,你用不著這樣對你的舊東家。」

「聽說有些同事曾向其他同事提出,不如你申請法援,但你也知道,對於某些同事來說,為何是我申請呢?我也不想做這個醜人,令到公司清盤。所以我理解大家都未必想做這個角色⋯⋯某程度上,很多同事對於取回欠薪早已打定輸數,拿不回就拿不回吧, 為了那部分的欠薪要拋個身出來入稟法庭,然後要對簿公堂,其實都很大代價。如果最後完全沒有人入稟申請清盤,那就算了。」阿明補充說。

蘋果停運後,大量員工被拖欠薪金,但阿成說同事對公司仍存在深厚感情。
蘋果停運後,大量員工被拖欠薪金,但阿成說同事對公司仍存在深厚感情。

據阿成所知,在 2021 年 9 月,曾經有一名蘋果日報的前僱員入稟法庭申請公司清盤,卻因獲得賠償而撤回申請。阿成不知道這位同事的身分,我們一直都想知道他究竟是誰,但兩年多以來都追查不到,甚麼組別不知道,年紀不知道,涉及金額不知道,後來又怎樣拿到錢也不知道。

「聽到是蘋果員工就掛線」

過了一年,追薪毫無進展。那時候,阿成和追討群組的成員都覺得,被臨時清盤人接管的蘋果日報有限公司已經不再是從前那間公司了,於是決定向法援署求助。他記得時間是 2022 年的 10 月,一行四人依照法援署的建議,親自向位於西環的臨時清盤人譚競正會計師事務所遞交一份法定償債書(​​Statutory Demand),要求他們在限期內清還蘋果僱員的欠薪。「對方一名職員只肯接收我們的信,沒有與我們傾談。」

限期過了,對方沒有回覆。「我們就打電話去問,接電話的職員聽到我們是蘋果日報員工就掛線。我們再向法援署求助,問下一步可以怎樣,署方職員僅表示無可奈何。」又過了幾個月,追討群組成員聽聞蘋果印刷有限公司的前僱員已獲發破欠補償。「我們覺得應該做啲嘢繼續爭取,於是發起眾籌,呼籲蘋果前同事集資律師費入稟申清清盤,結果並不成功。」

時間繼續流逝,到了悶熱到破紀錄的去年 8 月,阿成心有不甘,決定獨自上門找臨時清盤人追討。「那日我碰巧在西環有事做,所以就自己再上去那間會計師樓,看看他有沒有甚麼表示。入到會計師樓,我發現一個水牌,有六十多間與壹傳媒有關的公司名字,包括蘋果日報有限公司、蘋果自動工作坊有限公司、蘋果日報印刷有限公司等等。」

有蘋果前僱員向接管了蘋果的臨時清盤人發出法定償債書,要求限期內償還他們的欠薪。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有蘋果前僱員向接管了蘋果的臨時清盤人發出法定償債書,要求限期內償還他們的欠薪。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會計師樓兩位職員邀請他進入一間會議室,二人正襟危坐。「他們很嚴肅地問了我一些資料,然後解釋,基於國安法,他們甚麼也不能做。整個會面過程只有幾分鐘,簡單而言就是拒絕了我們的要求。 」

隨後阿成和另外幾位同事再嘗試找律師徵詢意見,但傾談過後始終沒有很大幫助。直至今年 4 月 12 日,有蘋果的前僱員以債權人身分入稟高等法院,申請頒令蘋果日報有限公司清盤。不久後,蘋果的前僱員就陸續收到由勞工處發出的付款通知書及破欠基金的支票。

「點都好過用來買 LED」

阿成也在 4 月中旬收到支票了,獲發的補償相當於欠薪的三分之二。「我被拖欠了大約十萬七千元左右,但收到支票時沒有感覺,真的沒感覺。」 其實對於阿成來說,那筆數目不少,他現時身兼兩職,正職是在社福機構擔任宿舍助理,兼職是超市理貨員,每天工作十五小時。他收到的破欠補償,已是兼職工作的全年薪金。

「其實我經常說,這筆錢我已經打定輸數了,沒想過會拿回來,所以我覺得是一筆意外之財。但是有朋友說,這是我們的血汗錢,點都好過把這筆錢拿來買 LED 。」阿成的朋友所指的 LED,是那些「提升香港城市面貌」的戶外發光藝術裝置。

阿明則說,收到支票那刻,感覺就是,被凍結的欠薪,兜了個圈,終於用另一個合法途徑、在破欠基金那裡取回。阿明取得的補償大約是欠薪的一半左右,但他形容這筆錢很有用。「在我這邊來說,你不容易掙到這筆錢,所以有了這筆錢,會安心很多。當然我又不是說窮到沒錢開飯,但對於有些同事,譬如去了英國或者加拿大的,他們的生活開支很大,如果你多了幾萬元,其實不是一筆小數目,可能是一年才儲到的錢。」

欠薪發還無期,阿成索性登門向臨時清盤人問個究竟。
欠薪發還無期,阿成索性登門向臨時清盤人問個究竟。
在臨時清盤人的會計師事務所內,阿成發現六十多間與壹傳媒相關的公司名字。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在臨時清盤人的會計師事務所內,阿成發現六十多間與壹傳媒相關的公司名字。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不是所有蘋果前僱員均獲得補償,在《蘋果》任職記者三年的 K,連欠薪多少也忘記了,只能肯定是五位數字,不過數字已不重要了,反正他未獲破欠補償。同事陸續取得支票後,他致電勞工處查詢,對方告知沒有他的資料。勞工處未能解釋他不獲補償的原因,只着他前往勞資關係科辦事處補辦可能做漏了的手續。

輾轉漂流台、加前路未明

他依稀記得,去過一次勞工處登記,交表之後不久,他就離開香港了,此後就一直沒有處理過關於追薪的事。K 說:「我自己本身花錢不是花很多,所以本身積蓄也夠捱多一陣子,所以就不會太上心。但是見到其他人拿到補償的時候,我都會在想,是不是應該積極一點去追下那筆錢。但是我身在海外,甚麼都做不到。」

蘋果停運後,K 和她的女友雙雙移居台灣。「蘋果停刊、高層被捕之後, 覺得大家都有被追究的風險。」K 本來屬意到加拿大升學,在還未獲批簽證的時候,先去台灣轉換一下環境,留了不夠一年,至 2022 年啟程往加拿大。

選擇加拿大,純粹因為比較容易申請移民。K 在加拿大修讀的是公共衛生碩士,快將畢業,但往後的方向還未確定。「現在很多事都還是未知之數,畢業之後要申請 PR(永久居民資格)。你會見到很多人等了很久都未有結果,就覺得自己有可能會陷入一個比較麻煩的狀態,身分很久都不確定的狀態,不確定的話就沒有甚麼可以計劃。」K 說。

K(右)曾經短暫居留台灣,等待加拿大簽證,他形容這段日子「都幾攰」。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K(右)曾經短暫居留台灣,等待加拿大簽證,他形容這段日子「都幾攰」。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回望過去兩年多,K 用了三個字形容:「都幾攰」。他在台灣的時候適逢嚴重疫情,不能說飛就飛。等待加拿大簽證也很漫長,很多事情都控制不了。他不肯定移民的選擇是否做對了,但他認為不能說是錯,「因為如果這一刻還在香港,我覺得自己不能像以前這樣寫東西,會很辛苦,會比較恐懼。經歷完蘋果發生的事,不再做新聞行業,就會覺得在香港好像沒甚麼想做。」

透過文字保持與香港的連繫

K 在加拿大偶然還會接一些報道香港新聞的工作:「覺得香港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你都會想有些東西回報給她,我會盡量想每年都有些東西寫寫,保持自己和這個地方的連繫。」

跟 K 一樣,已離開香港的阿明也有以自由身分接香港的新聞報道工作,他說不想完全與香港脫節:「如果你可以在一些香港議題上幫到一點忙,可以寫一些小小的文章,都是開心的。」不過他當初告別自己的家,正正就是感覺香港做記者的空間有限。

「蘋果倒閉之後,我以為香港還有空間做傳媒,接了一些傳媒的 freelance 工作寫一些報道。然而半年後,《立場新聞》和《眾新聞》都相繼停辦,我就決定走了。我覺得,蘋果被政府視為一定要追究、一定要問責的傳媒機構,我猜很多人都不意外,但在這麼短時間內,這兩間傳媒機構都被迫停運,其實都很明顯,香港已容不下一些敢言的傳媒。 我發覺可以做傳媒的空間很有限,是時候想出路了。」阿明說。

《蘋果》,《立場》、《眾新聞》相繼停刊後,阿明跟很多新聞工作者一樣,決定另覓出路。
《蘋果》,《立場》、《眾新聞》相繼停刊後,阿明跟很多新聞工作者一樣,決定另覓出路。

阿明在 2022 年下半年離開香港,未走前還有傳媒機構邀請他面試,但最終沒有聘用。「我覺得,如果你是一個非常資深、做了很多年蘋果的員工,在香港再找工作或者再有發展,都會有很多限制。很多機構未必願意請你,請了你之後,又未必敢讓你做一些對外的事務。那時候我嘗試過找合作對象,過程中都感覺到,社會上有個標籤,大家對蘋果前員工覺得生人勿近。」

新工作薪酬只及蘋果一半

阿明現在的收入只有離開蘋果前的一半,他形容是「還可以過活」,每個月都可以儲點錢, 「但要是去旅行,就真的要想一想。以前在香港,去一段長途的旅行,一年一次都沒所謂;現在去一次長途旅行,可能就要花掉兩個月或三個月的積蓄儲。」阿明還未取得移民資格,他剛剛才正式申請居留權,如果成功的話,會長期留在他鄉發展。

阿成也曾經想過移民,他說:「特別在一、兩年前連串播錯國歌事件後,覺得為甚麼一首歌的殺傷力可以這麼大,很心淡。但是跟阿媽討論過後,她擔心人生路不熟,不想走,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女兒還在英國讀大學,阿成的正職工作不足夠支付學費等開支,因此他需要兼職。他在蘋果停運後大約一個月,就找到宿舍助理這份全職工作,薪金只及他在蘋果時的一半。宿舍助理的工作性質,粗俗一點說,就是打雜,包括處理文件、清潔等等。他工作上經常接觸一些人生來到最低潮的失意人士,有時會被他們的經歷觸動,感覺是同是天涯淪落人。

蘋果日報大樓外,最近堆放了載滿雜物的環保斗,大樓內則仍有部分房間亮着燈。
蘋果日報大樓外,最近堆放了載滿雜物的環保斗,大樓內則仍有部分房間亮着燈。

曾經遇過一位舍友,在澳門賭場做疊碼仔,為了方便借錢給客人,自己的收入都放在經營賭場的集團戶口內,怎料集團負責人被政府檢控,連自己的積蓄也被充公了。他又見過一位在大陸開廠的廠佬,幾年前疫潮爆發後,工廠無法運作,老婆也離開他了,結果要破產。「我見到的這些個案,都是被權力玩死的。」阿成說。

勞工處:須有清盤呈請方可發放破欠補償

《Yahoo 新聞》向勞工處查詢,至今有多少名蘋果及相關公司前僱員向勞工處申索破欠基金?涉及款項多少?有多少人已獲發特惠款項?涉及款項多少?勞工處一概沒有回答。

根據審計署在 2022 年發表的報告,破欠基金 2021 年首六個月平均每宗處理時間為 7.7 個月。​​時任勞工處處長孫玉菡稱,會想辦法加快及簡化處理流程。

蘋果日報有限公司前僱員等了 34 個月才獲發補償,對於破欠發放補償的準則及所需時間,勞工處稱,如僱員被結業的僱主拖欠工資及解僱補償,勞工處會協助僱員向破欠基金申請特惠款項。根據《破產欠薪保障條例》的規定,須有針對僱主提出的清盤或破產呈請,破欠基金才可向合資格的申請人發放特惠款項。由於已有僱員向蘋果日報有限公司提出清盤呈請,勞工處正向該公司的前員工發放破欠基金的特惠款項。